長篇小說《天堂山歌神》,，曾獲2011年《小說選刊》年度正文“長篇小說一等獎”,；2012年中國小說家學(xué)會“現(xiàn)代優(yōu)秀小說獎”,。

三、獅子崖“血案”

天堂山的深秋,白天雖溫暖如春,但夜里卻寒氣襲人,。

天,漆黑漆黑;地,冰涼冰涼。一道道閃電,刺得人睜不開眼;一聲聲雷鳴,象是要掀翻整座天堂山,。在天堂山公社西山大隊(duì)大隊(duì)部所在地歇馬坪通往山歌灣生產(chǎn)隊(duì)的羊腸小道上,劉四妹打著個火把,李石龍背著桿獵槍,他們一前一后,各使出山里人夜走山路的本事在飛速前行,。他們要趕在大雨前回到家里。

從歇馬坪到山歌灣將近十里?，F(xiàn)在,他們是在大隊(duì)部趕排參加公社“元旦”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(duì)會演節(jié)目下場后一起往回走,。

四妹和石龍同住在山歌灣里。

山歌灣里百余人口,掛名的高中生只有四妹和石龍兩個,參加大隊(duì)基干民兵排的也只有他們,。石龍最近還被選為了基干民兵排長,。這次參加大隊(duì)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(duì)的,自然也只是他們兩個。

四妹和石龍是天生的“老庚”,山里人把同年生的人叫做“老庚”,。而且,四妹和石龍的生庚還同月同日,只是石龍?jiān)缟鷥蓚€時辰,所以四妹一直叫石龍“哥哥”,。

因?yàn)橥g,四妹和石龍從大隊(duì)小學(xué),到公社初中,到縣里讀高中,一直是同班同學(xué)。因?yàn)橥∫粋€灣場,所以,他們上山撿柴,下河撈魚,總是前追后隨,形影不離,。他們生來一般高矮,一樣俊俏,不知底細(xì)的人卻認(rèn)為他們是孿生兄妹,灣里的男女老少都羨慕他們是“天生的一對”,。

石龍憨厚、老實(shí),不愛言笑,人家笑他們,他總是滿臉緋紅,靦腆一笑躲開,。

四妹潑辣,膽子海大,人家笑她,她卻雙手一叉,昂起頭,把小長辮子一甩,大叫道:“一對就一對嘛,怎么了?”弄得說笑人倒不好意思起來,。

四妹和石龍都很有文藝天賦。西山大隊(duì)的人雖然都會唱山歌,但在青年人中,卻數(shù)他倆唱得好,。而且,他們演戲也很有名氣,從大隊(duì)小學(xué)到公社初中,、縣城高中,都是學(xué)校文藝宣傳隊(duì)的骨干,。如今,大隊(duì)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(duì)排練山歌劇《白毛女》,挑選四妹扮喜兒,那扮大春的自然是石龍了。

去年5月以來,縣中的老師,、學(xué)生都在“造反”,。今天斗這個,明天斗那個;今天這里打架,明天那里打架,而且還好幾次發(fā)生斗死人、打死人的事件,。石龍怕事,一天晚餐的時候,他把四妹叫到一邊,低聲說:“四妹,我怕,我想回家,。”誰知四妹一聽,“霍”地站起,象不認(rèn)識石龍似的,把拿筷子的手往空中一舉,大吼道:“怕?怕什么?怕死不革命,革命不怕死!”旁邊的同學(xué)圍過來,個個跟著四妹舉手高呼:“對!怕死不革命,革命不怕死!”有幾個同學(xué)還手指著石龍,笑他“膽小鬼”,。石龍被弄得滿臉通紅,十分難堪,。一抬腳,飛快朝寢室跑去?！肮睗M坪同學(xué)一陣哄笑,。

事后,四妹回想起來,又覺得傷了石龍的面子,對不起石龍。晚上,她把石龍從寢室里叫出來,輕聲向石龍道歉:“石龍哥,我對不起你!”

本來,石龍正窩著一肚子悶氣,他不明白,四妹為什么變得這么快,?？裳矍耙灰娝拿媚钦\懇的樣子,莫名其妙,石龍軟了。他低著頭對四妹說:“那倒沒事,只是你要冷靜點(diǎn),家里人在為我們擔(dān)心,、著急哩,。”

四妹問:“那,怎么辦?”

石龍說:“我已決定,今天晚上就回家!”

四妹問:“我呢?”

石龍說:“你?你自己作主吧,?！?/p>

四妹想了想,輕輕地說:“你一個人走,我不放心!”

石龍說:“我怕什么?只是擔(dān)心你——”

四妹到底是個有主見的人,稍停,她果斷決定:“好!我跟你回家!”

石龍說:“好,9點(diǎn)整,我在校門口大橋西頭等你?！?/p>

“好!”四妹答應(yīng)著,又一想:“哦,黃水良呢?”

石龍說:“他住在他舅舅家,他舅舅是縣干部,安全得很,。”

黃水良也是西山大隊(duì)人,在縣中,他比石龍和四妹高一個年級,。他對四妹好,時常找由頭接近四妹,石龍卻不以為然,。

“轟——”隨著一道雪白刺目的閃電,一聲巨雷,象是在頭頂炸響,四妹身邊象是地動山搖。她趔趄了一下,差點(diǎn)被掀下路面,。她趕忙伏在地上,石龍扶起她:“快走,大雨來了!”

“嘩——”果然,一陣大雨傾盆而下,。

火把被淋熄了,怎么辦?這里離家還有將近5里。石龍扶著四妹,借著閃電的光步步前行,。二人全身被大雨淋得通透,。“快,前面就是‘獅子崖’,到那里可以躲雨!”石龍說,。

這“獅子崖”就在路邊,一塊巨石突兀伸出,遠(yuǎn)看活象一頭巨獅的大口,小路從“獅子口”里穿過,正是過往行人歇腳的地方,。但洞口不高,稍高的人經(jīng)過,必然彎腰。洞口不大,充其量只能坐下兩三個人,。石龍和四妹二人來到這里,全身衣服完全濕透,。

他們都想把外衣脫下,終因伸手就淋雨,而且男女在一起,覺得不太方便,而且怕脫了衣更冷,只得和衣擠在一起,。

“石龍哥,怎么辦?”四妹問。

“外面雨大,只有這樣了,等停雨再走,?！笔堈f。

“嗯,?！彼拿脩?yīng)聲。

洞內(nèi)洞外,漆黑一團(tuán),睜著眼和閉著眼完全沒有兩樣,。剛才兩人身上還有點(diǎn)趕路的熱氣,現(xiàn)在卻都有了冷的感覺。

四妹本能地向石龍靠攏,而石龍卻總想留點(diǎn)距離,。不知是遵循“男女有別”的傳統(tǒng)規(guī)矩,還是懾于組織上“男女關(guān)系”的紀(jì)律,近幾年,石龍和四妹在感情上雖然如同親兄妹一般,但在行動上總注意保持著一定距離,。眼下見四妹越擠越攏,石龍又不好明說,他只得在腦殼里轉(zhuǎn)了個彎,委婉地對四妹說:“四妹,還記得那支山歌嗎?”

聽說唱山歌,四妹突然來了精神,她昂起頭驕傲地對石龍說:“唱山歌呀,好啊!嘿嘿,徒弟,隨你點(diǎn)!”唱山歌,石龍?jiān)趺匆渤贿^四妹。大前年暑假的一天,二人在山里一邊砍柴,一邊斗歌,石龍絞盡腦汁,可最后硬是輸給了四妹,四妹還逼著石龍喊了聲“師傅”,。

石龍聽見四妹叫他“徒弟”,不知怎的,唱歌的膽子反而大了許多,他叫聲“師傅,你聽——”便用他那標(biāo)準(zhǔn)的男中音,用“低腔山歌”唱道:

“排排坐來坐排排,

莫把身子挨攏來,。

如今世道人心丑,

無事生出有事來?！?/p>

四妹本是聰明人,她當(dāng)然聽出了石龍的“歌外之音”,將計就計,用山歌教訓(xùn)石龍:

“排排坐來坐排排,

要把身子挨攏來;

尼姑和尚共凳坐,

身正不怕影子歪!”

“怎么樣?”四妹得意地故意挨緊石龍,。

石龍本來知道四妹是在賭氣,但又怕四妹淋了雨,他往一旁退一點(diǎn),四妹往石龍靠一點(diǎn),他退一點(diǎn),她靠一點(diǎn)。

“啊,我淋雨了,?！笔埥衅饋怼?/p>

“哈哈,?！彼拿眯α诵?“哥,我冷,擠攏點(diǎn)?！彼拿猛肆送?石龍向四妹靠了靠,。

平時,四妹和石龍?jiān)谝黄鸬臅r候,話總是講不完?？山裉煸趺蠢?他們卻只是呆呆坐著,沒了話題,。還是四妹機(jī)靈,他沒話找話:“石龍哥,大春一見到喜兒,為什么一把抱住了她?”

“人家是未婚夫妻,又分別幾年了,一下子見了面,能不激動?所以——”

“在舞臺上,你為什么那樣大膽抱我,現(xiàn)在卻不敢靠我?”

“那是演戲,我是大春,為什么不敢抱你?”

“我是喜兒呀,那就靠攏點(diǎn)嘛,暖和點(diǎn)?！?/p>

又是一聲巨雷,就象砸在四妹頭上,。“啊,我怕——”四妹驚叫一聲,一頭扎進(jìn)石龍懷中,雙手抱緊石龍,。

“哎喲——”石龍忽然叫了一聲,。

“怎么了?石龍哥!”四妹問。

“你的頭撞了我的門牙,?！笔堈f,。

“哦,痛嗎?”四妹仰著頭,伸手摸了摸石龍的嘴巴,關(guān)切地問。

“痛?不痛,?！笔堈f著,忽然覺得口里有點(diǎn)咸味,“可能出了點(diǎn)血——”。

“啊,出血了?來,我有手帕,給,揩了!”四妹松開手,從身上摸出手帕,遞給石龍,。

石龍接過手帕,揩著嘴里流出的血,。忽然,他覺得四妹前胸那兩砣軟綿綿的東西,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口上?！澳鞘鞘裁?女人身上的東西,。這就是‘男女關(guān)系’么?共青團(tuán)員,民兵排兵,啊——”想到這里,石龍的身子不由得打了個冷顫。

四妹倒沒想這么多,她只覺得與石龍抱在一起,暖和多了,膽大多了,。加之接連十多天的緊張排練,也實(shí)在辛苦了,。不一會,四妹的鼻子里竟然發(fā)出了“呼呼”的鼾聲。

2011年8月28日脫稿于柳泉齋